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在其巨著《巴黎圣母院》(1832年)第三章第二节“巴黎鸟瞰”之中,用浓墨重彩的文字描绘了1482年(距离作者著书整整350年)中世纪的巴黎——这段巴黎鸟瞰使人读来犹如身临其境,不自觉地为巴黎古城之美所深深陶醉!当然这要得益于这位学者型作家的渊博知识、丰富想象力和对巴黎古城的了如指掌与深厚情感。
笔者不揣浅陋,希望以雨果的“巴黎鸟瞰”为“样版”,对笔者深爱的古都北京也进行一番鸟瞰,作为全书之开篇。此番鸟瞰既是空间意义上对古都城市形态的鸟瞰,同时也包含时间意义上对这座城市历史文化变迁的纵览——希望古都北京的漫长历史与浩阔空间能够于此交汇。
雨果选择中世纪的巴黎作为其心目中理想的巴黎——一座“结构匀称”的美丽的城市;同时选择小说的“建筑主角”——巴黎圣母院的高耸入云的钟塔作为鸟瞰巴黎的地点。笔者则愿意选择景山的万春亭来鸟瞰古都北京,时间则选择在20世纪上半叶——因为这一时期从景山拍摄的一些珍贵照片足以见证这座古城的无限风光。自乾隆十六年(1751年)景山万春亭落成之日起,至今已整整260年,登临斯亭,四方环顾,可以欣赏到古都北京最完美的画卷——我们可以把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经典名句略加改动,借以描绘景山万春亭鸟瞰北京之意境: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帝京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立足万春亭,无论何人,其目光首先定会被南面紫禁城宫殿成百上千重的屋顶牢牢抓住,再难移开(图1):由万春亭南望,由近及远,满眼尽是金色的屋宇,托起这片金色屋顶的是一段段红色的宫墙,二者相互交织,构成紫禁城无边无际的宫殿的海洋,像是一曲由金色、红色编成的交响乐。当然,整个场面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位居紫禁城中央的一串高高在上的殿宇,它们的位置、体量和造型都使它们凌驾于东西两侧建筑群之上,成为紫禁城的一条“脊梁”,伸向远方。由近而远可以依次辨认出紫禁城北门“神武门”、乾清宫、保和殿、太和殿、紫禁城南门“午门”,并一直向南延伸到内城正门“正阳门”,壮伟非凡。这条中轴线上还有与乾清宫共同组成“后三宫”建筑群的乾清门、交泰殿和坤宁宫,与太和殿、保和殿共同组成“前三殿”的中和殿,还有太和门、端门、天安门、中华门(明代称“大明门”,清代称“大清门”)等重要建筑物,只不过由于屋顶较矮,在万春亭的高度无法看到——然而正是由于这样高低错落的巧妙安排,才构成人们由南向北朝觐紫禁城宫殿时所感受到的跌宕起伏的空间序列。紫禁城中轴线建筑群两旁全是低矮的院落,它们布局齐整,鳞次栉比,为“内廷”的居住建筑和“外朝”的附属建筑。这些拱卫中轴线的附属建筑群之间点缀着几处造型别致的亭榭楼阁,如御花园的千秋、万春、御景亭等等,为中轴线两侧几乎完全呈对称布局的建筑群增添了几分活跃气氛。尤其是画面的右手边,西六宫的西侧有一座造型极为“抢眼”的楼阁——雨花阁,为藏传佛教建筑,阁分三层,下层四面出抱厦,中层为歇山顶黄琉璃瓦蓝剪边屋面,上层为正方形四角攒尖顶,并以镀金铜瓦覆盖,四条垂脊各饰以金龙,以金色喇嘛塔作为顶部结束,建筑轮廓极为精巧华丽——可算是这莫大的紫禁城里最“卓尔不群”的建筑了。
最后,让我们把眼光放到环绕紫禁城一周的青砖城墙上,宫墙高约8米,周长近3500米,四角各伫立着一座婷婷玉立的角楼——它们绝对是紫禁城中造型最优美、灵秀的建筑,给这座庄严的宫阙勾上了一道妙不可言的轮廓。并且整座宫殿被一带宽阔清澈的护城河(俗称“筒子河”)包围着,河水中遍植莲蕖,河边种有柏树和柳树,它们与护城河水一同映衬着高高的宫墙和婀娜的角楼,实在是风光无限。
图1:民国时期由景山万春亭南望紫禁城_来源:《洋镜头里的老北京》
由万春亭南面所见京城最壮丽的景象转向东面,会感到极其强烈的对比:宏伟的宫殿被朴素的民居所代替,金光闪闪的黄琉璃瓦屋顶换成了一片灰色屋顶的海洋。(图2)这些低矮的民居与其背景里巍然屹立的城墙、城楼形成鲜明的对照。大片大片的灰瓦民居之中,间或可以看见一座座规模稍大的建筑群落,屋顶有时施以绿色(极少数也用黄色、黑色)琉璃瓦,这些大型建筑多半为王府、庙宇、衙署或者仓厂一类。北京东城(当然也包括西城、北城及南面的外城)这千千万万的屋宇以其灰瓦、灰墙的素朴外貌环绕、拱卫着金红二色的紫禁城,这是鸟瞰北京的一个最为强烈的意象——其象征意义再明显不过,即通过城市的规划设计烘托皇权的至高无上。
仔细端详景山东面这片主要由四合院民居构成的都市景象,它们给人最深的印象是由数不清的屋顶构成的一幅和谐的图画:这些屋顶纵横交错,高低错落,又统一于一排排、一列列富于韵律感的灰瓦——并且在一片灰瓦的海洋中点缀着诸色的琉璃瓦,如同大海中的浪花。此外,最迷人的景象还在于家家户户院子里冒出的绿树,这些树木几乎连成一气,它们与灰色的屋顶互相掩映,成为另一片绿色的海洋——眼前这景况让人简直难以分清是建筑群中栽树成林还是这座城市原本就建在茂密的树林中……这一美景随着四季交替更呈现出不同风韵:春夏绿树成荫自不待言;秋天则在一团灰色与绿色中渐渐多出黄色、金色、橙色以至于艳丽的红色、冷峭的紫色;而等到那“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冬日里,京城千树万木显露出姿态各异的枝桠,或优美柔和,或苍劲挺拔,树木的干枯枝干在北京冬日暖阳的映照下,呈现一片朦胧交织的金色、褐色乃至淡紫,别有一番韵味儿——而如果你有幸一睹北京城雪后的景象,必将终生难以忘怀,中国古代建筑无比优美的屋顶轮廓被冰雪进一步加以雕琢,令整座城市的肌理更加充满韵律感,并且由于不同质感、色彩的屋瓦皆化作一片洁白,愈显出一片和谐宁静,仿佛这座城市中一切的丑恶都得到洗涤与净化,仅剩下无与伦比的美善……
图2:民国时期由北海白塔望景山万春亭及北京东城_来源:《洋镜头里的老北京》(可惜一直未能见到景山万春亭东望之老照片,只能以这一幅代替)
景山北望又是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图3)。最先打动观者的当属迎面矗立的钟鼓楼。南面的鼓楼有着墩实的城台与台上宽阔的楼阁,由于孤立市井之中,使它比京城各门城楼显得更加挺拔端丽,其红色的城台也比城楼的灰色墩台更加耀眼。鼓楼背后与之对峙的钟楼更是京城所有城楼中独一无二的“孤例”——全部由砖石砌筑,比例瘦高,与宽阔的鼓楼形成造型上的绝妙对比。钟鼓二楼南北对望,相映成趣,雄踞四周民宅之上若双峰对峙,成为老北京的经典画面,加之晨钟暮鼓,更显意味悠长:“清宵气肃,轻飚远扬,都城内外十有余里,莫不耸听”。
让我们将目光离开钟鼓楼,东西巡视一番,我们会发现除去这中轴线上的两座楼阁以外,北城墙上安定、德胜两座城门稳稳地分立东西,使北城的整体意象显得格外安定平和。遥望安定门迤东一带,楼阙林立,规制宏伟,黄色琉璃瓦顶凌驾四周民宅之上,一如宫殿——这里由西向东依次分布着国子监、孔庙、雍和宫三组大型殿宇,为北城最壮丽之所在。向北极目远眺,绵延千里的一带青山即燕山山脉,在京城西北面的称作“军都山”,其间有著名的险隘居庸关——居庸关既有元代留下的壮观的云台,又有苍翠秀丽的“居庸叠翠”美景,为“燕京八景”之一。
现在让我们重新将目光由北面远山收回,一览城中的近水楼台:北京西山一带的泉水经长河汇流,由德胜门西侧的水关入城,汇为“汪洋如海”的什刹海(元时亦称“海子”,明代称“积水潭”、“净业湖”等,清代统称“什刹海”)。德胜门水关以南,水中央隆起一岛,岛上土山之巅“汇通祠”,为京城六海浩瀚水面的端头。汇通祠北水声隆隆,大有百川入海的气势与意境,故汇通祠亦称“海潮观音庵”。环什刹海一周,风景若江南水乡,为古都民众最爱之景胜,环湖寺观、园林密布。什刹海最负盛名者为银锭桥:其造型小巧玲珑作元宝状,位置恰在沟通前海、后海之咽喉要地,明代大学士李东阳认定此处为“城中第一佳山水”,自此有了“银锭观山”的著名景致,虽然未能列入“官方”评定的“燕京八景”,然而在百姓心目中却尤胜八景。“银锭观山”所观之山即北京西山,素有“神京右臂”之谓,为环护北京西北的天然屏障,亦是都城西北郊最美的名胜,顺着“银锭观山”之方向,我们把目光移向古都北京最为迷人的一面。
景山西面景色与南、东、北三面大异其趣,后三者皆以城市景观为主,西面则远有西山群峰为屏,近有北海琼华岛耸峙,环岛四面,西苑三海与什刹海南北蜿蜒伸展,山明水秀,与南、北、东三面所见的壮丽都城气象形成强烈对比,使人宛然置身于山水之间。试想若无这西面的湖光山色,北京作为帝京,壮则壮矣,毕竟缺少几分灵秀;有了西面山川,古都北京终于达到中国古人历来追求的“壮美”与“优美”并举的境界(图4)!
矗立于北海中央的“琼华岛”是古都北京“出生”的地方:此处山水原为金中都东北的离宫“大宁宫”,元代即以此地为中心营造国都——元大都,明北京又在元大都基础上建成。岛上有大量奇石为金人从北宋汴梁的皇家苑囿“艮岳”掠来——因而这岛屿同时还存留了北宋汴梁的“血脉”。清顺治八年(1651年)在琼华岛之山巅建造了白塔,塔顶比景山万春亭还要稍高一点,为全北京城的最高点。由景山观之,白塔侧影尤为妩媚动人,朝晖夕阴,各具佳致。
景山西望除去湖光山色,也不乏市井繁华。西四牌楼与阜成门大街一带,为西城寺观最盛处,由西四牌楼而西,分别有广济寺、历代帝王庙、白塔寺——其中白塔寺的高大白塔为西城最引人注目的标志:这座白塔建于元代,可谓北海白塔的“先祖”,为元大都难得的遗物。
由西城墙向外,从西直门沿长河向西北,有清代帝王营建的“三山五园”之遗迹——自东而西依次为畅春园、圆明园、万寿山清漪园(即今之颐和园)、玉泉山静明园、香山静宜园——其中唯有颐和园最为完整地留存至今。“三山五园”绵亘数十里,是清代帝王用离宫别苑构筑的“桃花源”,也是古都北京西北郊风光旖旎的一座“园林之城”。整个北京西山延亘百里,如天然图画,成为景山西面这幅园林画卷的绝佳背景。
由万春亭对古都北京作四面观,可谓各具气象:南面以宫阙坛庙胜,东面以街衢民居胜,北面以楼阁寺观见长,西面则以山色湖光见长,最富于诗情画意……
最后,如果我们在景山之巅再一次环顾四周,很快就会发现:原来我们所处的位置正是北京城的中心,并且整个四周都被一圈高墙环绕,它比紫禁城的宫墙更加高大雄浑,它就是北京内城的城墙——万春亭恰好位于北京内城的几何中心。南面远方正阳门城楼两侧东西矗立着崇文门、宣武门;东面南北二门分别为朝阳门、东直门;西面则对应建有阜城门、西直门;北面东西分立安定门、德胜门——九座城门巍然拱卫着帝都,因此古代管辖内城的官员被称作“九门提督”。
在内城以南,还有明嘉靖时期建成的外城,外城城墙、城楼比内城低矮,天朗气清的日子从景山南望也依稀可辨:外城共设七门,除南门永定门被正阳门遮挡在景山无法看见以外,还有南墙东西侧的左安、右安二门,东墙广渠门、西墙广安门,北面两段短墙分别设有东便门、西便门。这样一来,外城与内城共同形成古都北京著名的“凸”字型轮廓以及“内九外七”的城门布局——从景山望去,外城的轮廓恰如一顶帽子戴在内城这个“头”上,因此古人称外城作“帽子城”。外城也是一片灰瓦民居作为主体,其间可遥见东南部高高耸峙一座圆形三重檐攒尖顶殿宇,屋顶覆盖着璀璨的蓝色琉璃瓦,顶部施以金色的宝顶,那是古都北京最崇高的祭祀建筑群天坛里的标志性建筑——祈年殿,它以其极为独特的形制和无比优美的造型,成为古都北京的一大标志。
外城以南,极目远眺,则为一望无际之平原:北京西、北、东三面皆有山,唯南面一马平川,地平线与整座城市“水平型”的轮廓线极尽和谐。面对无限往南延伸的平原,中国古人在脑海之中勾画出北京城作为帝王之都的绝佳“形胜”——北京的山川乃至于全中国的名山大川都被纳入其间:
“冀都山脉从云中发来,前则黄河环绕,泰山耸左为龙,华山耸右为虎,嵩山为前案,淮南诸山为第二重案,江南五岭诸山为第三重案。故古今建都之地莫过于冀。”
“幽州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诚所谓天府之国者。”
如果以上对古都北京四面八方的东鳞西爪的描绘还不足以构成一个完整的北京鸟瞰意象,那么就让我们闭起眼睛,最后来总括一番我们眼下这座北京城的综合印象吧。
首先,在我们祖先的心目当中,北京是“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的天府之国——作为太行山余脉的西山、北面的燕山、东南面的渤海以及南面一望无际的平原是古都北京的第一道轮廓;由此向里,外城与内城组成古都北京的第二道轮廓——一座独一无二的“凸”字形城廓;再往里是皇城、紫禁城,帝王的居所位于都城核心,整个北京城是由一道道墙垣“环环相套”的结构。城中大量四合院民居的灰色瓦顶烘托起高高在上的紫禁城宫殿的金色琉璃瓦顶,呈众星捧月之态。
其次,整座都城以紫禁城的南北中轴线为全城布局之主线,北起钟楼,经过鼓楼、景山、紫禁城、天安门外的御街、内城正阳门直抵外城永定门,形成近8公里长的城市中轴线,波澜壮阔,汇集了北京城最为壮美庄严的建筑群。与此相似,北京城中千百座不同规模的建筑群也大都有一条南北中轴线,于是呈现出全城大小建筑群(包括城市本身)有趣的“同构”现象:从整座城市,到城市里的每座规模不一的四合院,大部分都由围墙环绕,由一根南北中轴线串起一进进院落——所谓“庭院深深深几许”,从而构成京城全部建筑群高度和谐整一的美感。这个美感是中国城市最基本的特征,并且由于这种建筑围绕庭院水平展开的布局特点,呈现了中国城市独一无二的“水平型”轮廓——当我们俯瞰北京全城时,这一特点尤为突出:四周漫长的城墙沿水平方向绵延伸展,大片低矮的四合院房屋鳞次栉比排列,即便规模宏大如紫禁城也是沿水平方向铺陈开去;唯有中轴线上的重要建筑物以及各门城楼、寺庙中的佛塔成为打破这一片平静海面的数十处地标——不过这些高大的建筑物毕竟仅仅如同星星点点的礁石,而整座北京城却是水平如镜的。如果我们看一段雨果笔下的巴黎,就更加能体会中西方城市形态的显著差异:
“眺望的人气喘吁吁地爬到了钟塔上,首先就被那些屋顶、烟囱、街道、桥梁、广场、高塔和尖阁弄得头昏目眩。山墙、尖顶、墙角里突出的尖楼,十一世纪的尖石塔,十五世纪的石板尖顶方塔,碉堡的光溜溜的圆塔,教堂的有花纹的方塔,大的和小的,笨重的和轻巧的,全都一下子呈现在眼前。”
相比之下,雨果描绘的巴黎充满了“尖”、“塔”等字眼,恰恰是一座强调“垂直”方向造型的城市——对比之下更能凸显中国城市独特的美感。
最后,与这座巨大的平铺在地上的“凸”字形城市融合在一起的是中轴线西侧那一带形状蜿蜒自由的浩瀚湖泊——六海,它曲折自然的轮廓与这座城市及其中建筑群方正规矩的布局形成最大胆的对比,而最终却相映成趣。在这里,儒家文化所强调的“礼制”秩序与道家文化所追求的“自然”妙境充分融为一体。除了六海、景山、琼华岛这些大型山水以外,遍布于大小建筑群庭园中的园林花木也增进了北京城与自然的融合,令整座城市如同一座山水园林之城、一座绿色都会!这样的艺术境界正是中国古代城市所孜孜以求的——就古都北京而言,它充分继承了唐、宋名都的规划理念,并结合辽、金故城的建设经验,最终经元、明、清三代努力,最终将都城规划与山水形胜完美交融,实在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古都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