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联合国大厦设计伙伴的久别重逢,如此充满了政治,或许是冷战时代的“黑色幽默”
文/王军
2008年4月,在康乃尔大学图书馆,我打开美国规划学家克拉伦斯·斯坦因(Clarence Stein)的档案,读到一则故事——1948年2月12日,斯坦因在给梁思成的信中写道:“奥斯卡·尼迈耶(Oscar Niemeyer)被邀请在耶鲁大学演讲。由于相当怪异的原因,国务院拒绝他进入这个国家,声称他是一名共产党员。”
美国国务院的“情报”确切。尼迈耶,这位1907年出生的巴西建筑大师,年轻时受到巴西争取政治经济和文化独立的思想影响,成为一名共产党人。尼迈耶与梁思成均在1947年出任联合国大厦设计顾问,前者是现代主义建筑设计的里程碑式人物,致力于将感性注入理性;后者是中国建筑史的发现者,主张将人文主义注入“反历史”的现代主义。
当地时间2012年12月5日晚,尼迈耶在他的故乡里约热内卢逝世,享年104岁。他大概是世界上工作时间最长的建筑师了——103岁时,他为西班牙设计的“阿维莱斯国际文化中心”交付使用。1963年10月,梁思成与尼迈耶在巴西利亚有过一次重逢,前者给后者赠送了一册《毛泽东选集》。彼时,梁思成也是一名共产党员了。
1962年,尼迈耶主持设计的巴西新都——巴西利亚,历五年基本建成。次年10月25日,梁思成以中国建筑师代表团副团长的身份到访。巴西利亚,这个后来被称为“二十世纪理性主义城市的最佳记录”,让梁思成很不适应。梁在日记中写道:“Brasilia(巴西利亚)的初步印象是荒凉半毛之地。红土,无大树,许多大楼,尤其是Palace Hotel,更孤单。道路宽广,高级路面,全是立体交叉,建筑单调。诗曰:飞临巴西里,‘皇后’在湖边。狂风平地起,四顾无人烟。东道杳如鬼,游客更非仙。参观既无路,睡觉各争先”,“在Brasilia的总印象是:建筑师的游戏,不顾经济,标新立异,形式主义,铺张浪费之尤。如此下去,通货膨胀将无止境”。
抵达巴西利亚次日上午,梁思成即到“大学区”访问尼迈耶。“坐了许久未来,刚坐上车要走,他来了。相见尚亲热。”在当天的日记里,梁记下了尼迈耶,这位少他6岁的建筑师所言:“今天Brsl(巴西利亚的英文缩写)建筑师的工作,政治比建筑更多,更重要”,“我们在两条战线上同在一边——政治、建筑”,“在莫(指莫斯科)、北(指北京)之间,我们在中间,而倾向北京”,“愿到中国看看。57(指1957年)到莫,怕飞机,坐火车须十天,未去”。梁思成当即向尼迈耶发出邀请,说从莫斯科坐火车6天就可到北京了。这次见面,尼迈耶给梁思成留下的印象是:“原说很修(指修正主义),看来还算不错。”
第二天下午,梁思成应邀参加总统秘书的午餐,可是,“到了餐馆,等了许久,说秘书因接见一些工会代表不能来。Niemeyer(尼迈耶)亦因病不能来。政治空气,明显地感觉到”。这时,梁思成拿出一本《毛泽东选集》第四卷,托尼迈耶的部下转交。晚约20时30分,尼迈耶来访,“说因病已两天不食,谈5分钟即行”。
这两位联合国大厦设计伙伴的久别重逢,如此充满了政治,或许是冷战时代的“黑色幽默”。尼迈耶所言“政治比建筑更多,更重要”,应该包括他在巴西利亚设计中的乌托邦理想——为了消除社会差异,尼迈耶把居住区的公寓都设计成一个标准。可是,1964年巴西军人当政,尼迈耶被流放至欧洲,1985年返回祖国,眼见这些公寓已成为精英阶层的住所,低收入者则被驱至城外的贫民区。巴西利亚的功能主义城市弊端暴露无遗,其超大尺度的功能分区使整个城市如同一台冰冷的机器,没有人愿意在这里生活,高官富商们总是乘飞机穿梭于首都和里约之间,梁思成当年反感的失去人性尺度所带来的问题一一呈现。
向梁思成讲述尼迈耶遭遇的斯坦因,正是功能主义城市规划的先驱。1933年斯坦因设计的“汽车时代第一城”——美国新泽西州的雷得朋(Badburn),是包括巴西利亚在内诸多现代城市取经的法宝。巴西利亚的“学习成果”是,整个城市失去了多样性以及步行的乐趣。尼迈耶的名言——“当一种形式产生美时,它就成为建筑中功能的、因而也是基本的东西”——在这里接受了审判。
发表于《财经国家周刊》,2012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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